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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大的秋

来源:《安徽师大报》 | 编辑:郑玉洁 预审:部长1 终审:主席团1 发布日期:2021-12-02

芜湖的秋风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敲门客,雨是它短暂而急促的敲门声。打开大门迎接这个客人的时候,万物都显得猝不及防,微暖的阳光同冰冷的空气尴尬而失和地相拥,大地呈现一片忙乱的萧瑟。

少年时我总以为秋天是最残酷的季节。它不像冬天那样肃杀得决绝痛快,而是把万物的生命一丝丝地抟弄、撕碎、抛落,让已死者继续看更多的生命重演它的死亡,让尚生者在生的诉求和死的绝望之间反复,如枝头枯叶将坠未坠,似亭前离人欲离还即。四季的历程是一只本来恣意的飞鸟无意失足跌进深渊,冬是平静而不痛不痒的死亡状态,秋是由水面沉入水底的漫漫长途,是百无一应的哀求,是漫无举措的挣扎,是暗淡无望的碾灭,是惨无人道的极刑。

中国人自古有悲秋传统。古人多务农,秋收之后是一年之中少有的农闲时节,同时也是底层人民最为富足的时节,许多筹划已久的远行往往在这时候启程。因此说,秋天是离别的季节。无数此一时的长亭短亭、执手凝噎,彼一时的愁云孤月、长夜辗转,也在此时产生或酝酿。而在文人笔下,秋天更在人世间的生老病死、荣辱得失、悲欢离合甚至王朝兴衰中充当着消极的背景板,它是罩向人间的黑夜连绵,是沦落人心褒姒西施,能吹灭挑灯人的灯烛,击垮羁旅人的肝肠,推翻古王国的长城。刘梦得的“秋日胜春朝”,千百年来只作为一架干瘪的文字躯壳艰行到了今天,但那些面对秋天的坦荡,如寒露清晨映照的朝阳光辉,短暂存在后便同秋虫的残鸣一起消散在漫天苦吟里。

四季就像一个完整的起承转合的故事。年龄的增长让我试图不让自己陷入悲秋人的抒情框架里,可一直没能成功。直到今年升学,我在九月由北南下,一年之中经历了两次夏和秋。

9 月 12 日的枣庄刚刚入秋,树叶的顶角开始泛黄,摇动在矮空中,仿若世界的秋天存在着一种枯色的花朵,历来献给远行的人们。我站在不久前刚被洗去风尘的车前,与亲友们一一作别,然后上车,踏上挤满车鸣声的陌路,准备染一身新的风尘。在我离开的地方,人们也染上了秋天的色彩:一些人准备好画笔,一些人物色着新的奶茶店和咖啡馆,一些人则徘徊在黄色农田的边际,盘算着不安与希望,积蓄着期许与力量,以此迎接他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。这是北方的初秋惯有的景象,而远行的我,那一刻也显然成为了北方初秋惯有的人,演绎着几千年来一直演绎的故事,延续着几千年来一直延续的传统。

一切好像都与既定的秋天如出一辙。

一路上车身将我与车外的温度完全隔绝,到达芜湖打开车门的那一刻,夏天的热浪张扬地向我的全身扑来。我仿佛在几小时内经历了一场时间的倒溯,从秋天走向夏天,毫无征兆地第一次打破四季的线性叙事。此后,我重新被置入盛夏,同时开始期待南方的秋天,直到一场雨打落了一棵银杏树上几片孱弱的枯叶。

雨也是北方秋天的敲门声。从这个别无二致的序曲开始,芜湖的秋天便将枣庄的秋天复刻了一轮始末——枯叶、细风、寒露、鸟啼,甚至微暖阳光与冰冷空气的交融。一个是此刻置身的秋,一个是长年熟习的秋,本以为我能像端详两个抓握在手的娃娃一样,清晰地比较它们细微的丝缕,可耗尽了心神,它们在我的脑海里,竟始终只是同一场秋天。在我自北方出发的那一刻开始,秋天也在向南奔赴,我急于合乎人世的时间观念,一路飞驰不息,而秋天奉行着自然的运作法则,全程不紧不慢。秋从至北之地南下,洋洋洒洒地往更远的地方奔去,在秋天覆盖的版图里,不论是枣庄还是芜湖,都不过是它片刻征服的土地。所谓两地秋,不过一场秋。

适应新生活后,芜湖的秋天也开始包蕴无数的和畅与释怀,但那些不过是与季节无关的独属于人世的情绪。而那些关于秋天的悲欢离合、生老病死、荣辱得失、盛衰兴替,也不过是在世间的规则里径自运行,世态人情与四季轮回永远是两个平行的列车,一缕情思和一个季节会同时并行,但那始终都无关于二者的相逢。秋天之于人,是一场固定的季节,充斥了森罗的万物万象,眼睛却在人的身上;也是一张空白的信纸,等待着未写的喜怒哀乐,笔墨亦在人的手中。人之于秋天,更是倏然的行程中闪过的残影,无尽的轮回里短暂的过客,遥远的大地上微小的斑点。秋和自然万物一样,是神的使者,是造物者驱行的马车,无暇顾及人类繁琐的心绪,更历来无制造悲苦的使命。冬去春来,夏荣秋衰,大自然的故事清晰而条理,四季在变换中永远不破例地运行——即便是乍暖还寒的紊乱,在无数轮回中也成了不曾变更过的必然。

深秋,弥漫的寒气意欲侵袭宿舍时被阳台的玻璃窗坚定地阻隔,只好湿漉漉地粘附在上面。像是人们无赖地附着于秋天的悲苦心绪,看似稠密而结实,实则被风的手指轻轻一点,便脆弱地化作水滴一股股流向地面,只半晌,便在秋日下蒸发得了无踪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