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朽的失眠

作者：□ 陈 骁

他失眠了，三百三十九年前的今晚。他失眠了，在烟雨霏霏的江南。

江南可不似漠北，雨永远和烟交织着，让屋里的人不知外面是明是暗。此时的窗外淅淅沥沥———又是雨。秋天总是凉的。他披上绸衣，秉了红烛，推开门，只听见泛黄的竹枝窸窸窣窣。这小院儿是该要好好弄弄了。

海媛是睡了，他却难眠。虽说月前故去的父母终于有了归宿，长子昆田也完了婚，不过这几天他心里一直难受。

中年的他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。

一个汉人的书生，却在最雄心壮志的时候发现国家没了。而现在，北方早就有了新的君王。

这些年，地方倒是去了不少，但心情却没见好，他只想偏安一隅，有个长期落脚的地方。

原本在嘉兴安了家应该是件不错的事儿，毕竟自己已经不惑之年，不能再折腾了，然而他突然听说静志走了，于是这几天整宿整宿地失眠。

好多年没见静志了，几次通信最终也是不了了之，内容也只能是关于她的姊姊，他的妻子。除此之外，还能说什么呢？没想到那年冬天的见面竟成了诀别———人生多舛！

唉，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十岁那年，他和她一起看鲤鱼，当然，还有海媛。她说他不要去作满人的官，他也应应点头。其实，她猜出他心思的时候，她已经进入了他心间。而现在，他早已不是十八岁的他了。

还有她十五岁那年！那年兵荒马乱，她却在和今天一样的那个秋夜出现在他面前。女子的娇美只在那几年光景。十五岁的静志，亭然及笄，蕴秀涵芳。时间真是个魔法师，轻轻一动，物是人非。一个日新月异的她，明明相识，却只能作素不相识。很少说话，连眼角也不敢轻易地碰， “美人如花在云端”，比起当年才学避人的娇羞，那时的她更是可望而不可即。可能真是天怜人愿，她竟然和他同舟避难，也是这样一个秋夜，也是这样一场秋雨。百年修得同船渡，千年修得共枕眠。

远处的青山依旧在如同今夜的烟雨笼罩下，隐隐约约，宛若黛眉。她躺在他旁边，甜甜地眨着眼。他是多么想多看她一下，但却又那么害怕她发现。他想要避开她的眉，却避不开如眉的青山；想要多看她一眼，却只能装作默默地远看。

她是如此的美丽，美到他不看她，都觉得她是笑靥；她又是如此的动人，因为此时的船上她的鼻息声，都能让他笑得那么甜。

秋夜还是一如既往的凉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火热。但看上去，却又是那么平静。毕竟是个风雨飘摇的年头，毕竟是自己的妻妹，自己又能如何？

也许秋雨是他们唯一的红娘。这秋雨打着水面，打着乌篷，也打到他和她的心里。原来这雨声是这么动听，像戏词一样难忘：一嘀一嗒仿佛一颦一笑，又仿佛……呵呵，又仿佛红娘的脚步轻挑。

也就这么想着想着，当年的他就这么睡下了。

时间真是个魔法师，轻轻一动，物是人非。现在，她又在哪儿呢？当时，两人之间只有一毫一厘，而现在……她肯定记不得那个夜晚了，她肯定不知道他那时候在偷偷地看她，她肯定不知道———不，都记不得了，哪还有什么知道不知道呢？

他的眼里擎着光点，还是只有那窸窸窣窣，还是只有那秋雨无眠。

“思往事，渡江干，青蛾低映越山看。共眠一舸听秋雨，小簟轻衾各自寒。”迷离的光点斑驳在他眼里，和着口中念的这些句子。

念完，眼里的光点滑下，蜡烛灭了。